夏日的蝉鸣声里，我总爱趴在爷爷的书案前看宣纸上的墨迹游走。那时我还不懂"永字八法"的深意，却总被爷爷运笔时手腕轻转的弧度吸引。墨香浸润的童年，像宣纸上晕开的淡墨，在记忆里氤氲出层层叠叠的年轮。

初执毛笔是在十二岁生日那天。爷爷将一方歙砚摆在案头，松烟墨在青石板上泛着幽幽的光。我学着《笔经》里的口诀，却总在转折处打结。狼毫在宣纸上拖出歪扭的折线，像被风吹散的柳絮。爷爷用镇纸压住我颤抖的笔杆："写字如做人，起笔要藏锋，收笔要利落。"他握着我的手在红纸上写"永"字，墨迹在第三次练习时终于有了筋骨。

真正懂得"悬腕"的奥义是在深秋。寒露后的第一个周末，我跟着书法社的张老师学《多宝塔碑》。蝉蜕还挂在梧桐枝头，蝉鸣声里，张老师突然将我的手腕按在案几边缘："手不能动，心才能静。"我盯着宣纸上逐渐清晰的"点"与"横"，忽然发现墨色在晨光中泛着青金色，像山涧初融的溪水。连续三周每天两小时的练习，我的手腕磨出了薄茧，但那些横竖撇捺开始有了自己的呼吸。

最难忘的是市青少年书法大赛前夜。我反复临摹《兰亭序》的"之"字部首，笔尖却总在第三笔捺脚处打滑。月光透过纱窗洒在堆满宣纸的案头，突然想起张老师说过的话："王羲之写《兰亭序》时，有十七个'之'字各不相同。"我抓起笔在废纸上狂草，墨点溅在袖口也浑然不觉。晨光微熹时，二十七张写坏的宣纸铺满地，但最后一张终于有了流转的韵律。

站在颁奖台上时，我摸着胸前的银奖牌，恍惚看见爷爷在台下微笑。张老师把我的作品装裱在素绢上，那些曾让我头痛的转折处，此刻都化作游动的云纹。去年除夕，我把这幅《兰亭序》片段送给刚学书法的表弟。他临摹时问："哥哥，为什么王羲之的字会动？"我指着画外那方"永"字印说："因为每个字里都住着会呼吸的人。"

如今我的书案依然摆着那方歙砚，墨块已换成张老师送的松烟墨。每当提笔时，总能听见爷爷说"笔管要直，做人要正"的叮嘱。那些在蝉鸣中消磨的午后，在月光下晕开的墨迹，最终都化作掌心的茧与宣纸上的魂。原来真正的书法不在技巧的精妙，而在将时光与情感都融进笔锋的流转里，就像爷爷说的："字是写给人看的，更要写给自己看。"

暮色渐浓时，我又在临《祭侄文稿》。颜真卿的悲愤在笔尖流淌，墨色在生宣上洇出深浅不一的痕迹。忽然明白，书法从来不只是线条的艺术，更是生命与生命在纸上的对话。那些横竖撇捺里沉淀的，是千年文脉的温度，是少年人用坚持写就的青春诗行。